作者：李融北

《美诺》上映于2021年的汉堡电影节，并于2023年在北京举办的德国电影展上进行重映。影片不仅探讨了中产阶级面临的晚年困境，更阐述了一个残酷的事实：人生的底色是无尽的孤独，哪怕我们客观存在于家庭、社会，也注定自己面对衰老与死亡。但与之矛盾的是，孤独不意味着人可以自主选择安静而有尊严的离别，而是需要找寻的自由。正是对这一问题的深入探讨，使得该影片展示出了有别于家庭伦理类型片的独特气质，完成了对该类型的创新性变奏。

(资料图)

无解的困境

家庭伦理片往往聚焦一个或多个家庭内部，通过讲述家庭成员间的矛盾，从而确立人物形象，推动故事情节，进而引出影片的核心议题。在家庭伦理片的类型实践中，家庭矛盾主要集中在男女之间的性别冲突和父母子女之间的代际冲突，影片角色或许不尽相同，但不变的是两代、甚至三代家庭成员都是重要角色。因此我们总能在影片中看到一些固定的搭配，比如父母当中强势的一方和隐身的另一方以及他们叛逆的子女。

但《美诺》在角色设置上刻意隐藏了下一代，女儿这一角色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她没有和两位主角产生矛盾冲突，也缺少自己的故事线。这一角色是独立于两位主角之外的，她甚至不是倾听者的角色，哪怕夫妇俩生活中遇到了诸多不如意，也没有选择向女儿倾诉或者求助。她在影片中更像是一个对照组，代表着年轻健康、正孕育新生命的下一代，用来对比逐渐走向衰老与死亡的上一代。其实，女儿的形象也是家庭温馨和未来希望的一个象征。导演刻意安排女儿的缺位，正是为了突出该片的核心冲突。

《美诺》的核心冲突并不发生在代际之间，家庭聚会是为数不多气氛欢快的桥段；甚至也不发生在两性之间，丈夫尽心照顾妻子，关注她的情绪，他的所作所为堪称模范。但妻子依旧过得不幸福，这种痛苦是她日益加重的病情带来的，是命运加注的。丈夫与妻子之间的矛盾跳出了对于忠贞、情趣、家庭分工等琐碎的讨论，二人之间的鸿沟是疾病与死亡带来的。

妻子病情加重后拒绝尝试新的药物，也拒绝雇佣护工或者住进养老院。作为身体健康的丈夫和观众，当然可以指责她的任性。但真正站在生死悬崖边的人是妻子，只有她知道人类对衰老与死亡的天然恐惧有多强烈，也只有亲身经历过这一切，才能理解女主人公不懈追求怎样走完人生最后一段旅途的选择权的意义。

《美诺》中夫妻俩的矛盾是突然从并肩的夫妻变成照顾与被照顾后极大的落差，是一个健康的人永远无法真正共情患者的无解，是强者与弱者之间天然的鸿沟。所以在丈夫的身体也拉响警报后，他们才终于达成了和解，丈夫开始理解妻子的选择，最终他们相互成全，各自驶向了静静的自由。

沉默的别离

为了突出家庭成员间的矛盾冲突，对手戏是最常见于家庭伦理片中，在人物的交流碰撞中往往伴随着矛盾的升级或者解决。《美诺》的导演温德拉·诺莱长期从事纪录片的拍摄，因此她也将自己的叙事习惯带到了这部故事片中。

影片并不缺少夫妻对手戏，但大多集中于前期矛盾未被激化时。导演用清晨的拥吻、庆祝退休的家庭聚餐等几个细腻的镜头刻画出二人间真挚的感情，但当影片进入高潮，两人的矛盾愈演愈烈时，出现的却更多是大段的独角戏。

当妻子艰难地用夹子拾取报纸时丈夫在参加退休派对；当妻子缓慢整理花草时丈夫正驾车飞快行驶；当妻子疲惫颓然地坐下时丈夫正满面笑容地开门。作者巧妙地运用了大量平行蒙太奇进行叙事，在独立的时空里形成了残酷的对比。这些对比在讲述着一个事实，这样不同频的生活对二人来说都是一种残忍。

影片中期有一个格外动人的长镜头——妻子一步步地走进花园，开始给植物换盆。她的动作缓慢而吃力，虔诚而专心，时间缓缓流逝，花却没换几盆。终于她累倒了，幕天席地地躺在了自己倾注了无数心血的花园里，用枝蔓缓缓绕过自己的手臂。就在这时，丈夫出现了，他静静地躺在了妻子身边，那一刻相拥的爱人是美好的，但丈夫的闯入者形象也是明显的。从此，夫妻二人不再能相携相伴，而是注定分道扬镳。

当夫妻间矛盾达到顶点时，导演也自然选择延续这种处理方式——丈夫擅自雇下护工却记错了护工上门的时间，妻子意外却又必然地独自面对了那位陌生人。导演将夫妻二人矛盾的最终激化情节用作了妻子激烈反抗护工的帮助，丈夫匆匆赶回的背影里，隐喻着二人的结局。影片的最后，丈夫决定去寻找年轻时出海的船，妻子则选择转入安宁病房，从海岸寄来的相片和书信成了这对相伴一生的夫妻最后的交集。

正如该片的另一个译名《静静的自由》，导演在塑造夫妻间面临的不可调和的矛盾时，并没有设计歇斯底里的争吵和对峙，他们只是静静地作出了自己的决定。但正是这种安静，才更令观众喘不上气，加重了影片的悲剧色彩。

没有出轨，没有叛逆，没有家庭暴力，也没有经济危机，诸如此类一再被家庭伦理片探讨的议题都没有出现在《美诺》中。不离不弃的丈夫，善解人意的女儿，这些安排甚至让观众怀疑到底是为什么这个家庭会成为悲剧。导演正是通过对传统类型的变奏设计出了看似完美的中产夫妻在面对衰老与疾病面前依旧不堪一击。也许这就是死亡的恐怖之处，也是这份静静的自由的可贵之处。（李融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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